七萝

浮生长恨欢娱少

凌晨三点

暴风式哭泣

张鹋:

阿林去纹身。他到店里的时候里面一个人也没有,老板握着手机在厕所里拉屎。老板嫌热没有关门,粪便的臭味直直地钻进阿林的鼻子里,他从对着厕所的镜子里看老板。老板一只手拿着手机,另一只手摸着自己脸上的痘,用手指甲按下去,喷出淡黄色的脓液,牵着丝红血,黏在老板的脸上,被老板用手抹去,阿林转过头去。


老板过了十几分钟才从厕所出来,阿林这时候已经把要纹的图案给选好了。老板带上手套,捞起阿林的袖子,从他画的满当的手臂上寻找一片空地。层层叠叠,老板的手指从各色的线条旁划过,阿林闭眼,空气里有散不去的粪便味道。他脑袋里出现油墨,一滴,落在老板的白色短袖心口,像一个诡异的图案,刺穿了老板的心腔。老板的胸腔随着呼吸轻轻起伏,阿林跟着数:一,二,三……他听到秒针的声音,滴答滴答,跟着老板的呼吸一致。老板的手套划过他手臂的地方微微发烫,他心说:圣母玛利亚。老板这时候终于从他一片狼藉的手上找到可以下手的一小片空地,孤零零的被围在各式花体英文里。


老板抬起手,纹身笔刺进阿林的皮肤,他轻轻发出一声颤抖的嘶吼。阿林这时候终于睁开眼,他看老板:老板自己挤破的痘痘留下一个微红的印记,刻在他的脸上。他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,扎成小辫搭在颈后。阿林看老板的喉结,被纹了一个黑色的复活蛋,银丝,唾液似的缠绕在颈间,从他敞开的扣子里可以一路望到他的胸膛,粉色的乳头,以它为中心,刺上一朵花,正红色。老板不眨眼,盯着阿林空出来的手臂。没人讲话,阿林耳朵里全是纹身笔的声音,嗡嗡嗡,蚊子一样。


半个小时,工作完成。阿林拿手机,支付宝扫一扫。关闭的时候他看到屏幕上的时间:凌晨三点,这时候他生出想要接吻的欲望。老板看他一眼,骂:孽障。他收回自己停留在老板唇上的眼。老板把笔收进盒子里,取了手套,挂钟咚的一声响,凌晨三点。阿林说:晚安,再见。老板给他一个点头的后脑勺,关门。


阿林走上街,路灯亮着,蚊虫追逐这光,远远望去,像下了小雨。路上有一对情侣,抱着酒瓶子冲阿林吼:搞不搞3P?阿林摇头,说:不搞。他刚刚纹身的地方还是红的,隐隐作痛,所以他这时候若是流眼泪,也能告诉别人理由:我痛啊。他是夜晚的行尸走肉,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就将把他烧成灰,所以他要在天亮前回到家,窗帘全拉上,他是活在夜里的动物。可是夜晚太短了,白昼比它长太多了,尤其是这样的夏季。白昼像是永远不肯消散一样,执着地留在空中。阿林感觉自己的寿命被这样的天压缩,他睡20个小时,醒4个小时,他说:我将死在这20个小时里。


阿林把每一个闭眼的动作当成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动作。他的生命只有四个小时,他在这四个小时里吃饭,喝水,哭泣,大笑,做爱,自慰。他的脑里充满淫欲的时候,能出现老板的大手,老板抚摸他身体的动作,老板进入他身体的力度。他开始狂笑,他被自己笑出来的口水呛到,喉咙里堵着,酸涩。他这时候想:我要哭。他想老板今天对他说的第一句话:孽障。他脱掉鞋子,跳进广场的喷泉里,手臂刚刚纹身,不能沾水,被他高高举起,他大声念出他手肘下面的文字:La Vie est ailleurs!!他的发音不标准,包着一口痰似的,模模糊糊,他吐出一口痰,痰里有金鱼似的气泡,他哈哈大笑。


路人见了阿林,指指点点,捂着嘴巴讲:这是个疯子。疯子!疯子!阿林说:就这样叫我!我是疯子!我脖子上架着把刀子!我的心没有窗子!路人拿手机拍下他,他从水里窜起来,把路人的手机抢走,扔进他刚刚躺着的水池里,路人给他一拳,他跪下:对不起!他说:我还剩两个小时的生命,我是疯子,请放过疯子!路人踹他一脚,去池子里捞起被阿林扔进去的手机,一转头,阿林不见了,他刚刚躺着的地上还剩下一滩小小的水渍,正中扔了一千块钱,十张湿漉漉的百元大钞。路人捡起来揣进荷包里,路人看手机:还能用,防水的,广告不是吹牛。点进相册,刚刚其实什么也没拍到,除了阿林的一只脚,脚踝苍白,露在外面,裤脚沾了湿漉漉的水。


阿林奔跑,在黄色的路灯下。他与自己的影子角逐,加速,加速,再加速,好像能跑赢自己,跑赢时间。他奔跑,他感觉自己在风里苍老,他的脸上出现皱纹,满满爬满他的额头,像树的年轮。他感到双眼模糊,手臂上的纹身都在风里掉色了,他停下,他说:这个颜色不能掉。他徒然停在马路中央,低着头,发梢滴下水,刚刚被水沾湿的。远处出现一团炽热的光,刺的他睁不开眼,立在他旁边的唯一的路灯滋滋,忽然闪一下,马上给熄灭了。阿林顶着黑色的头发,穿着黑色的体恤黑色的裤子,融进黑夜里,光离他越来越近,他想不起闪躲,他看到路边掉了只手表,离他两步远,已经被压坏了,时间停留在那里:凌晨三点。他想起老板的车牌号,开头结尾,都是一个圆滚滚的三,两个半圆,把八从中间剖开。这个想法让他难过,他觉得好痛,八被人从中间切成两半变成三,好痛。他抬起头,发梢上的水飞到天空去,为什么飞到天空上?他茫然。原来那球形的光已经到他的眼前了,他的身子飞在空中。哦,原来不是因为八被切开才痛。他转头,一辆车停在他刚刚站立的位置,司机的脸他看不清楚。车牌号,开头一个三,结尾一个三,阿林在空中微笑。这样就够了,他闭上眼,重重地摔到马路上,脊椎都断掉,他想,梦想成真了,但是他死在属于他自己的四个小时里。司机下车,跑到他身边蹲下,打120。阿林眯着眼,透过红色的血迹看司机:还好,不是他,这样他就不会伤心或者自责了。那两个三的巧合让他的人生在幻觉里圆满,这个疯子被他最爱的人杀死,在虚假的凌晨三点。他喃喃自语,司机凑到他嘴边,问:你说什么?你在说什么?阿林的嘴一张一合,像溺水的鱼,他说:My man's got a heart like a rock cast in the sea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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